山之歌

  當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時,個性非常的活潑,常常在我家四周亂跑,對一切的未知都是那麼的好奇,對最熟悉的事物興趣缺缺,只想跑的更遠,看的更多。

  我一無所知的來到這個世界,是一篇文章的起頭,某某某,生於二十世紀末。我的雙眼與大腦是筆,會將一切寫下來,就像我現在做的一樣。

  我並不缺乏開拓道路的勇氣,像玩線上遊戲,又或是生存遊戲,不過是真人版。你去向未知的所在,在飄著灰雲的城市裡探索,將黑色的道路一一點亮,終於,描繪出屬於孩子的地圖。

  一旦長大了,你可能再也沒有這種體力。你的心被收束了,放逐到一個安全的小島,沒有風雨的小島,靜靜長著些紅藍雙色的小麥,你辛勤的耕種,將麥子收獲進銅牆鐵璧構成的穀倉裡,每個不是孩子的人都有的穀倉。

  在小島外,是大海,危險的大海,吞噬一切生命與創造。你依然可以出航,那艘破舊的帆布船永遠停在小島的港口,只是你太過害怕,不敢離開。

  那一年,我小學三年級。

  我放學之後都待在學校附近,親戚家的公司,等父母來接我,那間房子不大,早以被我摸爬的通透,我還在充滿灰塵的沉悶地下室想像出了一個小小的森林。

  有一天,我實在等的太無聊了,想像遊戲已經不再能滿足我。吃過飯後,我便出門去散步,往曲折的小道,記不清是那條,只覺得每個轉角都充滿驚奇。

  我順著道路向前,到了有點遠的地方,還牢牢記著回家的路。這很沒挑戰性。我繼續向前,最後在一個路口停下,幾乎以為走到了死路,轉眼間,又柳暗花明。

  那是個小坡,從那時就有預兆了,黑黑的、緩緩上升的柏油路,拉抬著地勢,挑出一道還算渾圓的曲線,因為地面有些不平,寬鬆而皺的上衣的感覺,像是張開雙臂的老嫗要擁你入懷。

  我步伐輕快地踏上了小坡,覺得很喜悅,越走越高,直到感受到切實的重量從腳上傳來,才興奮地認為自己已將整個大地踩在了腳下。

  小坡漸漸收攏起來,越走越窄,終於變成了一條小徑。

  我遇到了一些大人,也有帶著孩子的,氣喘噓噓地攀登著。

  其中有一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女孩,總是趕在我前頭,不讓我超越。很快,周遭的人都敗退了,不再參與這場賽跑,只有他們,依然堅定地邁著步子,攀登這永無止盡的階梯。

  我賭氣似的追著不放,走到半山腰,他們才停下了腳步,預備做最後的攻頂。我也跟著停下,漫不經心地。

  那個穿白衣服的大人早就注意到了我這個小跟屁蟲:「你不用回家嗎?你家人呢?」

  我搖搖頭:「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白衣的大人又道:「那你要跟我們上去嗎?上面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他告訴我山頂上是什麼,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那名稱。

  我有點驚慌,不知不覺居然已經來到了一個從未踏足的所在,又有點得意,我原來已經快到了。

  我想上去,但我有點累了,孩子的勇氣像是燒盡的柴,霹靂啪啦,就連黯淡的火光裡的餘燼,也被漸漸濕起來的空氣給澆的沒了力氣。

  偷跑出門已經好半天,一定早就被親戚發現了。害怕被責罵的心情和對於陌生人的警惕一起覆蓋了上來。

  我再次搖了搖頭:「我要走了。」

  「能到這麼遠,你是個厲害的孩子。」白衣服的大人道。他身邊,紅衣服的小女孩很神氣地看著我,好像她贏下了這場比賽。

  我並不在意。

  下山行去的路上,一開始我是柩意的,有如得勝歸來的英雄,昂首闊步,拾級而下,接受風的歡呼。

  但漸漸,好像很無害的山道,跟著人走時,並不覺得遠,卻在孤身一人時,很快的耗盡我的耐心,不順著我的意,不肯放我走。

  兩旁的樹木在無人時顯露出它們的無情,化做了樹人,東拉一下、西扯一下,要把你帶進深淵。

  在攀爬的過程中太費體力,乃至於我對路的記憶沒能在回程時轉換為相反的方向。左、右、左、右的選擇後,看見的路越來越陌生,好像曾經來過,又有點遲疑,終究是沒踏上過的。我不知我在往那走。

  雨也落了下來,泥漿沾上了我的鞋,我不由得拔腿狂奔,一路往下,希望可以逃離這場雨,快點回家。

  我懷疑在山中迷路的人都會出現幻覺,認為從高處一躍而下,是一條最快的捷徑,我瘋狂的向下奔跑,但忍住了太大太遠的跳躍。我慶幸我忍住了。

  向下跑的推力和泥濘的階梯讓我失足滑落,只差一點就掉進了路旁綠森森的海洋。

  恐懼讓我崩潰大哭,我剩餘的力氣很快就要用盡,這座山是一個陷阱,我即將被吞噬,消失在山野的盡頭,甚至沒有人能知道我去了那裡。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有無數的航海者消失在大海之中。

  如果我那時還有心情,我會在屬於我的航海故事裡,將自己命名為失落者弗斯特。

  就在我倉皇無助時,有一道歌聲輕輕喚著我的名,來自前方,在虛空中。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構成,是不是時間與空間這麼簡單,但我就是跟著那歌聲,繼續跑了下去。

  歌聲應當不會害我,天要黑了,即使什麼都不做,我也會被吞進黑天裡。

  與歌聲一同出現的,還有隱隱的犬吠聲。

  我感到背後有無數的黑影在追逐我,前頭則有歌聲在引導我。山是一體兩面的,自然也是,生命活著、生命死去,這是亙古不變的事實。我被山之歌帶領,被死之影追逐,在自然中被包覆,幼小的我,脆弱的我,被一股浪潮挾裹著往前,像一場狂歡的盛宴。

  我處在浪間,足下踩在泥濘上,拍出趔趄的水花,一波波湧上,就快要被撞碎,散成細小的水波,一路滲向億萬年的沙裡,死去的岩塊,變成了沙,顆顆亡者之沙。

  漫山的魂們不甘到手的獵物就此逃去,這不是一個譬喻,我確實的看到了黑影,也差點跌落山顛。

  山之歌是一種超越了言語的歌唱,是另一種語言,空靈而靜謐,給予有幸聽到它的人祝福與慈悲。

  在最後,山之歌獲得了勝利。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聚落,裡面的人好聲好氣的安慰我,還拿來了飲料,通知家人來接我。

  我離開了這座山,帶著未乾的眼淚與對自然的敬畏。



[圖擷取自網路,如有疑問請私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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