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偶然地刷到了一段小眾電影的剪輯,是徐克在94年拍的一部曾經爭議很大的老電影《梁祝》。
一半人說電影拍得像鬼片,另一半高呼封神。
它的畫面有一種詭異的艷麗感,攝人心魄。
一段台詞也看得我心潮澎湃。
畫面大意是祝英台的母親想找梁山伯要「分手信」,勸二人和平分開。
梁山伯憤怒拒絕后,祝母像是被觸動逆鱗一般,尖銳地反駁:
你以為憤怒,就可以改變你和英台的命運?
你以為很不滿,胡人就會忍讓南邊的漢人?
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在我們漢室沒落的時候,人人都這麼虛偽、迂腐和勢力。
要怨就怨你們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
這段台詞實在精彩,精彩到哪怕我尚未觀看電影,渾身上下卻如同被針扎了般刺痛。
于是我慕名去補了這部年齡比我年紀還大的電影,看完后只有一個結論:
94版《梁祝》,一定是影史上最好、最痛心、最深刻的一版梁祝。
甚至這句贊美,我都認為不足以概括它。
很長一段時間內,電視上的《梁祝》都被當做普通三角戀故事來拍。
請個帥哥來演馬文才,拍三人之間的你憐我愛。
于是祝英台被很多人認為是戀愛腦,滿腦子只有愛情、甚至不要生命不要爹媽。
只有這部30年前的老電影還記得這個故事的初衷:
梁祝從來不是一個狗血愛情故事,而是一個壓抑社會如何吃人的故事。
所有人都粗略地知道,是封建社會害死了梁祝、佳人不得善終。
而94版《梁祝》,則選擇把「吃人」的每一步驟都拍出來給觀眾看,并從這個流傳千百年的故事里,試圖揪出一個個「兇手」。
01
害了梁祝的兇手是誰?
大家的第一反應估計都是——自然是祝家那個嫌貧愛富、保守無情的老爹啊。
這個結論也不能說錯,但電影《梁祝》妙在它慢慢揪出了祝老爹背后的「主謀」。
拍明白了為什麼祝父會如此保守無情,以及為什麼,在那個時代祝父就不可能是個「好人」。
梁祝二人書庫初見
梁祝的傳說起源于東晉,相比于其他看不出朝代的翻拍劇,電影《梁祝》決心把東晉的社會背景一五一十拍出來。
電影中的祝府,就是當時社會的小小縮影。
而它不像是家,而像是閻羅殿,祝父就是那個駭人的閻王。
祝父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命令式地宣布——我和三品官宦之家馬家定親了,讓祝英台準備嫁人吧。
沒有商量之地,母親與女兒都只有接受的份。
第二件事,是往爛了的臉上抹粉。
抹粉,是東晉時期士大夫階層的流行,士大夫們癡迷于服食五石散、丹藥一類致幻作樂,皮膚潰爛、只能靠抹粉遮掩。
祝父的皮膚爛到發黑,他邊抹邊把怨氣發泄到妻子身上:
「要不是你們女人天天抹粉,怎麼會顯得我們男人臉色差。」
抹粉明明是遮丑方式,掩蓋這群人對民生社稷毫無功績可言的糜爛生活。
卻因為是「上等人都在做的事」成為了一種流行、一種特權。
「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抹粉抹得好、面色紅潤甚至可以是一個家族飛黃騰達的理由。
因為在梁祝故事誕生的東晉,胡人南下侵占了大片北方土地,漢人的世家大族們慌張地逃難、渡過長江。
渡江后的他們早就沒有原本的土地與頭銜,漢室貴族搖搖欲墜,卻還想撐面子、不讓自己「人上人」的地位被搶走。
于是他們定下了一份「名單」,一份門閥士族的「名單」。
在名單上的,大家彼此聯姻通婚、穩固貴族地位,于是祝父要把女兒嫁給貴族馬家。
不在名單上的平民,一輩子都別想踏進這個階層。
于是哪怕梁山伯科考中舉后成了當地縣令,祝父也敢毫無忌憚地讓家丁亂棍把他往死里打。
「他沒有貴族親戚,沒有勢力,怕什麼?」
這里沒有人命關天,只有勢力關天。
梁山伯被打得奄奄一息,暴雨中扔出門外,他口中喃喃著「我是這兒的縣令」,是這兒的父母官。
但街道空空,無人救他。
祝父的角色,相當于一場兇案中的打手,他造成了最多的直接悲劇。
背后操縱他的,是貴族更無情地壓迫平民、更迫切地聯姻鞏固地位的東晉時代。
這些無形的時代枷鎖,操縱的傀儡兇手自然不止祝父一人。
還有兩個影響更慘痛的幫兇,一同扼住了梁祝的咽喉。
02
剩下的那兩個幫兇,不是人,而是一種思維。
在貴族階級牢牢把控一切、貴賤分明的朝代下,底層生活的人們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第一,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變得見利忘義。
祝英台會被送去書院,是因為母親擔心她太一無所知、嫁去馬家會受欺負,所以把女兒送去了自己曾經女扮男裝就讀過的書院。
在祝母的回憶中,書院開放自由、人也不多。
但祝英台來了后,發現完全不是那回事。
十幾人的書院,增加到了三百人之多,其中甚至有學生已經苦讀數十年、年紀比老師還大。
因為當時,讀書、科舉似乎成為了普通人唯一的上升通道、唯一改變人生的機會。
只是這些苦讀的學子不知道的是, 哪怕如梁山伯聰慧、考中后成為一方縣令,在世家大族面前也不過是可以亂棍打死的螻蟻。
而開放自由的求學風氣,也蕩然無存。
祝英台入學后要找位置坐,教書先生搖頭晃腦地問「君子要知來處明去處,你是怎麼來書院的」。
祝英台回答是坐車來的,老師便頭也不回地讓她去坐最后,最后一排自然是家境貧寒的梁山伯的位置。
此時老師追問了一句,坐的車是牛車還是馬車。
得到馬車的回復后,老師表示祝英台可以 往前坐三排。
并接著問是一匹馬拉的車、還是兩匹馬拉的車?「兩輛馬車三匹馬?那再 往前三排。」
睡得是上房還是偏廂?膳食是上等菜譜還是葷素各半?
聽到祝英台「睡書庫、和院仕夫人一同飲食」的回答后,老師趕緊說祝英台還可以 往前三排。
于是祝英台就坐到了教室前排,梁山伯依舊在末尾, 中間隔了一座教室的距離、也隔了兩個階級的距離。
最為荒誕而諷刺的是,書院老師打探祝英台家世、看人下菜碟時,還總要吟一句詩、來一句「子曰」來掩飾。
「君子用必思其器,你坐的是牛車馬車?」
用這些淪為空話的詞句,偽裝這家書院依舊有讀書人的風骨。
如果說見利忘義成了當時的第一行為準則。
那在階級壓迫的社會中,「階級就是法律」則是當時的第二條鐵律。
貴族永遠是對的,平民永遠是錯的。
書院舉行考試,除了梁山伯、祝英台外,所有人都是拜托考場外的小廝寫出答案、扔進考場,作弊的紙團滿天飛,老師卻視若無睹。
少爺小姐們的丫鬟仆人,比他們的主人更熟讀詩書、更有才華,這一切也同樣被視若無睹。
上學前,祝英台的作業都是由丫鬟代筆
梁山伯不作弊,是因為他不屑,也是因為他家境貧寒一切只能靠自己。
而祝英台不作弊,完全是因為她對這些考場潛規則一無所知,也完全不會考。
祝家的管家好不容易找到份答案、扔進去讓祝英台抄,此時梁山伯交卷后裝作請教問題,想幫她打掩護。
但監考老師,之前作弊紙條滿天飛他看不見,此時梁祝打掩護他卻跳出來說看得一清二楚。
明明作弊的是祝英台,但老師卻說,要開除梁山伯作為懲罰、放過祝英台。
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祝英台坐著馬車、帶著十個仆人而來,而梁山伯所有行李一扁擔就能挑走。
梁祝之情被發現時,第一個被押下去斥責打罵的是照顧小姐的管家,而不是祝英台。
要嫁給馬家的祝家小姐怎會犯錯,都是管家看顧不力。
而看到管家被痛打時,祝英台的丫鬟瞬間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因為她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
祝英台求丫鬟不要走漏風聲,不要告知他人梁祝的私會地點。
而丫鬟則求祝英台放過自己,不要讓自己也受到奪命毒打。
后來在恐懼下,丫鬟還是說出了梁祝私會的消息、梁山伯被發現,有觀眾吐槽這個奴仆不夠忠心。
但擺在丫鬟面前的, 是不論主子犯了什麼錯、自己都是替罪羊的人生,而梁祝私會的彌天大罪,落在她一個小小奴仆身上足以致命。
在種種壓迫的圍剿之下,梁祝的愛情注定不可能成功。
往上,祝家不可能任由小姐嫁給窮舉人,他們的貴族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如水中浮萍,祝父只會允許自家攀高枝。
往下,天底下沒有多少人能站出來,為這對苦命鴛鴦提供幫助、提供容身之所。
因為這不是一個海晏河清、普通人被允許抱有善意與追求的朝代。
梁祝的勇敢到最后只感化了兩個人,管家與丫鬟,因為他們見證了整段愛情的誕生。
而他們作為奴仆,唯一能為梁祝做的事,只有在送嫁的紅衣下偷偷備下紙錢與香火。
為哭倒在梁山伯墳前的祝英台,準備好送這最后一程的體面。
03
開頭那段刺痛人心的質問,發生在祝府打了梁山伯一頓后,祝母上梁府要一封「分手信」。
被惹惱的梁山伯回擊「你這是自怨自艾」,卻也反過來戳中了祝母的痛處。
因為這段話的確是祝母在自我問責、不忿于時代,在電影里,祝母其實原本也是祝英台。
前文早有伏筆,祝英台被送去書院,是因為祝母也曾女扮男裝求學。
在那個書院她結識了自己的「梁山伯」,兩人也曾斗爭過,無果而終。
祝母終究嫁到了家族安排的上虞祝家,而她的「梁山伯」出家當了和尚,僧人見到梁祝二人時,說出了與祝母相差無幾的話:
「漢人被迫南渡過江逃難,先過江的霸著大官來做、排擠后過江的,仕族要互相拉攏,所以婚嫁就講究門當戶對。」
這世間,終究是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
梁祝的故事,從來不是梁山伯與馬文才二選一的故事,而是一個沒有選擇的故事。
他們的憤怒與抗爭在來自時代的無形鎖鏈面前毫無動搖之力:
胡人依舊對江南土地虎視眈眈,而在天大的民族危機面前,耽于享樂、同時內里空虛的世家大族只顧穩固自己的利益與地位。
變得更加仗勢欺人,更加壓榨底層,更加地保守封閉,更加地不允許異己的存在。
祝英台注定會被抬上前往馬家的花轎,在她面前剩下的只有兩條路罷了。
抬到馬家的究竟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具尸體。
祝母選擇了前者,而祝英台選擇了后者。
很多翻拍劇會把梁祝化蝶這一段拍得唯美浪漫,符合合家歡結局的特色、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徐克版《梁祝》意識到了,這對被逼到只剩求死之路上的二人來說,怎麼能算是喜事?
于是這部電影,貢獻了影史上一場陰森森、最像葬禮的婚禮。
在祝父的示意下,祝府上下都必須抹粉打扮,家丁們的臉被抹得煞白、如同紙人。
祝父原本想違背與女兒的約定,要求送親隊伍不許經過梁山伯墓。
但狂風大作、風沙驟起,隊伍還是被吹到了墓前。
祝英台從轎中奔下,拋掉鳳冠,一層層地脫去紅嫁衣,露出早早穿在里面的喪服。
最后跪倒在梁山伯的墓前,唱起她受罰時、梁山伯為她彈奏靜心的曲調,自然是那首名曲《梁祝》。
在學院念書時,梁山伯因被他人侮辱、起了爭執,慌亂中書院的琴被摔斷,對方笑著「梁山伯肯定沒錢賠」逃之夭夭。
眼見著他要受罰賠償,祝英台一把把斷琴搶過來,喊著「琴破了我賠得起,把琴給我」。
祝英台被罰舉著斷琴站到落日。
手臂酸沉、內心委屈、淚眼漣漣時,祝英台聽到了梁山伯的琴聲,他在撫琴、以琴聲為伴。
在這個回蕩著琴聲的黃昏里,在象征著時代鐵鎖的斷琴重壓之下。
梁山伯第一次遇到了不在乎他困頓家世的祝英台,祝英台第一次遇到了不談迂腐道理的梁山伯。
如今在墳前,也依舊以這首曲子做告別。
一曲終了,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而在這場暴雨中,祝英台臉上被抹上的、如鬼魅般的詭異妝容,逐漸被沖刷掉。
當出嫁的妝容被沖刷干凈,恢復素顏,她渾身上下再沒有一點婚禮的痕跡時。
此時的祝英台,卻真正像一個得償所愿、心滿意足的新娘。
整部電影中,馬文才從未露面,甚至沒有名字,只有「馬家公子」的稱呼。
因為在梁祝的愛情悲劇里,他根本就不重要。
沒有馬家,也會有趙家、錢家、孫家、李家,馬家只不過是一個代名詞。
它象征著無情碾死螻蟻的滾滾時代車輪,象征著壓迫在每一個人身上的禁錮。
千百年過去,太多人早已或主動或被動地,把《梁祝》矮化成了一個庸俗的三角戀故事,忽視了悲劇吃人的內核。
越來越多的人為馬家抱不平、認為門當戶對天經地義、嘲笑梁祝二人的癡傻,笑他們認不清楚自己的地位,為何不順從一些、低頭活下去?
這些觀點,電影里的祝母也質問過。
那位曾與祝母相愛的僧人上門拜訪,以鯉魚做比,勸祝母放梁祝遠走高飛。
祝母回答說他們無法適應外界規則、會死的,囚在池塘中是唯一生路。
而僧人的回答是——
「世上根本不應該有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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