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讀 | 於有限中探索無限 從[三人行]看杜琪峰的空間技法

與其說杜琪峯鏡頭下的警匪世界是一個戰場，不如說是一個人性命運百味雜陳的舞台，槍火酣戰往往折射的是人物內心的慾望和角力。[三人行]暫別杜琪峯偏愛的街頭巷尾，將這場角力壓縮在一家見證太多生老病死的醫院裡。 剔除了眼花繚亂的空間轉換帶來的干擾，局限於此的警匪醫的三者對立，某種意義上成了困獸斗，人心的善惡得以發酵、放大。封閉的空間杜琪峯把江湖的概念引入現代舞台劇改編的[華麗上班族]，公司內部的階級和勢力劃分站隊。以金錢和感情作為籌碼的明爭暗鬥，全都在低調奢華有內涵的舞台化布景下一覽無遺，金馬和金像的最佳美術設計/指導獎實至名歸。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杜琪峯因此發現了空間的新玩法。[三人行]正是杜琪峯對此再度實踐，初期構想就是把人物放置在人來人往但很固定的場景裡面，猶如一個實景化的舞台。這部電影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即在於，先有場景，再有人物和演員，最後才有故事。▲[三人行]是杜琪峯交給編劇游乃海的故事，創作初衷就簡化空間和人物，鍾漢良飾演的匪徒張禮信大部分時候都「困」在病床上表演[華麗上班族]里就有周潤髮飾演的董事長何仲平探望植物人妻子的段落，幾張白色病床和幾塊綠色布簾，就寫意地營造出了病房氛圍。而[三人行]則像是一次升級加強版的延續。劇組耗費三四千萬，在攝影棚內模擬香港地區的維多利亞醫院搭建了兩層樓的布景，一層是手術室，二層是前台接待室和住院部。住院部的空間非常開闊，布局也很巧妙，四周分佈着病床，值班護士區位於中間，便於觀察所有病人的情況。[華麗上班族]里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龔慈恩，這次出演了幹練專業的護士長。住院部的布局全面直觀地呈現了醫院眾生相。除了匪徒張禮信(鍾漢良飾)，編劇游乃海安排了另外三名病人。一個是銀河映像黃金配角盧海鵬飾演的精神病患者，某種程度上是故事中的一個不穩定因素。一個因為佟倩(趙薇飾)的激進手術方案導致癱瘓心存怨念的青年，部分承載了命運無常的荒誕和無奈感。一個同樣因為佟倩不顧低微成功率強行手術而昏迷的中年男人，將生命脆弱的生老病死主題強化。在醫院的地盤裡，佟倩是左右病人生死的話事人，一把手術刀，可以救人，也可能意外殺人。趙薇用「冷血」來定義這個人物，不管她的激進手法方案曾經救助了多少人，片中兩名患者卻都因此產生最壞的結果，而這也未能讓其改變初衷。▲杜琪峯對醫患關係的處理精鍊而犀利，突出趙薇飾演的醫生佟倩的冷酷與偏執暴力警察陳偉樂(古天樂飾)和高智商匪徒張禮信的到來，實際上剝奪了她的話事權，她的權威在杜琪峯設定的模糊正邪立場下受到衝擊。於是住院部變成了她的戰場，她要從警匪角力中奪回話事權，促成張禮信的腦部手術。類似的舞台感在杜琪峯以往作品中也偶爾出現，比如[PTU]。夜色正濃的街巷當中，Kat警官帶領手下搜查路邊的汽車，此處一束頂光直落眾人頭頂，其餘空間皆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這儼然就是一場沉默至簡、以形式營造氣氛的舞台劇，片中眾生便如遊走於舞台之上的正義勇者，或是跳樑小丑。經典的站位當以陳偉樂為首的警察組在住院部外的走廊上站定，[三人行]中杜琪峯的印記就又加深了一道。杜琪峯簡直迷戀於以幾何形的站位突顯人物關係，在關鍵時刻將所有線索和人物調集到一個場景裡面，催動矛盾集中爆發，其精髓靠的不是「說」，而是「擺」。[槍火]那場經典的商場槍戰，五個人的站位與攻防分工，是導演調度功力的直觀體現。與以往的警匪片不同，杜琪峯鏡中的槍戰，永遠是「動」與「靜」的融洽結合，在子彈出膛之前，人物之間的跑動與沉著剋制的運鏡，危機咫尺的關頭以眼神、手勢的默契交流，皆使槍戰本身更具別樣魅力。激烈不在於槍林彈雨配上漫天血霧，而是開第一槍之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緒流轉。哪怕觀眾看不懂個中門道，也會被省略的氛圍帶入戲中。▲警察也有個人情緒和性格特點，古天樂飾演的陳偉樂林雪飾演的肥波，一個強勢暴戾，一個迷糊蠢萌[三人行]中嚴陣以待的走廊站位，一方面傳達了警察組對張禮信的重視，防止他逃跑，也防止同黨營救，另一方面暗示人物的精神層面的已經開戰。陳偉樂面色冷酷堅毅，站在前方中間，表明他在這個小團隊的核心位置，四下觀望，說明精神始終處於警戒狀態。他沒有證據讓匪徒伏法，而手下胖子還留下了失職開槍的不利證據，箭在弦上，這場硬仗不得不打。陳偉樂決定以一個更大的錯誤去掩飾上一個錯誤。兩名手下分立於陳偉樂的后側，展露猶豫且試圖勸阻，陣營內部的想法已然分化。而此時意外開槍引發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胖子並不在場。事實上，胖子每次出現在陳偉樂等人面前，自帶的三分蠢萌立即打破了原有的緊張氛圍。電影不經意地將警察陣營內部再次分化，毫不知情的胖子徹底成了這場密謀的局外人。慢鏡的槍戰槍火與人性這兩個層面的衝突，如今的杜琪峯更傾向於後者。[三人行]有且只有一場槍戰，扣下扳機的剎那，實際是給了前面一個多小時鋪墊渲染的重重壓抑和困擾一個宣洩的出口，對人物而言如此，對觀眾而言同樣如此。▲住院部四周的病床和中間的護士值班區提供了最後槍戰的開闊地形，所有人被懸於生死一線跟以往[毒戰]、[神探]的最後混戰所不同的是，杜琪峯只用一個長達近十分鐘的長鏡頭就搞定了，這是他在最初構思時就決定給自己的挑戰。首先，劇組為此搭建了完全符合杜琪峯腦中設定的住院部場景，頂部天花板充分考慮到了打燈、機位和吊威亞的需求，不少比如撲倒、翻滾等慢鏡頭需要藉助威亞來完成。開放式空間也便於長臂攝影機的移動，演員在前面表演的時候，後面有十幾個工作人員配合著移動鏡頭。其次，所有人物的線頭在這一刻收緊，警察、匪徒、醫生匯聚於住院部的有限空間內。子彈橫飛，定時炸藥即將引爆，100多名演員詮釋為逃出去而不擇手段最真實的狀態。不僅警察和匪徒兩組人馬槍戰中的站位嚴謹合理，每個人都要在鏡頭前清楚表演出開槍、中彈、摔倒、或者閃躲的狀態，不得有渾水摸魚的情況。最後，更變態的是一鏡到底的整場戲，需要演員用慢動作表演，即片中這場槍戰所呈現的慢鏡效果不是後期調整，而是攝影機正常拍攝，全體演員自行調節表演節奏。所以拍攝期間，杜琪峯要求每個演員在不用拍戲的時候，全都要去練習肢體，排練這場戲的動作。可以說，這是近年來華語電影最驚艷、最複雜的一個長鏡頭，相比[大事件]開場突出真實感的6分47秒炫技更上一層台階，那是你所熟悉的杜琪峯再次給了你一個驚喜。來源看電影全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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